埃莱娜端着早餐进来时,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已经起床了,你不想在床上吃早餐吗,她问;而他回答不,他更愿意舒适地坐在椅子上,而不是随时紧盯着一个倾斜的托盘,一只滑动的瓷杯,融化的黄油留下的污迹,以及潜入被单褶皱、总是黏在皮肤最敏感处的掉落的碎屑。
这一通讲话尽量听起来诙谐可爱,其终极目的却是掩盖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一个新的迫切的顾虑,如果安东尼奥·克拉罗回到这里,至少他不会惊讶地发现我们在这婚床上充满负罪感地咀嚼着司康饼和吐司,如果安东尼奥·克拉罗回到这里,至少他会看到他的床已经铺好,卧室已经开窗透气,如果安东尼奥·克拉罗回到这里,至少他能看见我们已经像上帝命令的那样,梳洗完毕,穿戴整齐,因为对待外表和对待堕落是一样的,既然我们已经和它手拉手走在一起,既然我们没有任何一点办法回避它,也从回避里得不到任何真正的好处,至少可以不时地激发它对美德的思恋,虽然只是形式上的思恋,并且,值得费力向它要求比这更多的东西是十足可疑的。
上午渐渐过去,已经过了十点半。
埃莱娜要出去购物,她对他说再会,给了他一个吻,这是最近几个小时激情的火焰尚且微温和令人安慰的残余,这火焰犯禁地结合并焚烧着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
此刻,坐在沙发上,关于美索不达米亚古文明的书摊在膝头,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等待着安东尼奥·克拉罗归来,作为一个习惯于轻易僭越想象力边界的人,他想象上述克拉罗和妻子在路上相遇,并且共同上楼,为了一举澄清这个难题,埃莱娜会抗议说,您不是我的丈夫,我丈夫正待在家里呢,他是坐在那里的那个人,您是那个让我们的生活变得黑暗的历史教师;而安东尼奥·克拉罗发誓道,我是你的丈夫,他才是那个历史教师,你瞧瞧他正在阅读的书,那家伙是世界上最大的骗子;而她,锋利而讽刺地说,好吧,好吧,但是首先请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结婚戒指戴在他的而不是您的手指上。
埃莱娜才刚提着所购的物品独自进来,已经十一点了。
不一会儿她会问,你有什么心事吗;而他会回答没有,你哪来的这个想法;她会说,既然如此,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在看表;他会回答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只是一个动作,也许他感到有些紧张,想象一下,如果他们让我演汉谟拉比国王,我的事业将有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
已经到了十一点半,还有一刻钟十二点,而安东尼奥·克拉罗还没有回来。
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心脏像一匹愤怒的马驹,四蹄朝着各个方向奔突,而惊慌抓紧了他的咽喉,朝他叫喊,还有时间,趁她在里屋时逃走吧,你还有十分钟,但是小心点,别用电梯,走楼梯下去,在走上大街前先左右看个清楚。
十二点了,起居室的挂钟缓慢地敲击,仿佛想要给安东尼奥·克拉罗最后一个出现的机会,最后一个兑现,哪怕是在最后一秒钟,他许下的诺言的机会,然而,若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想欺骗他自己,那将是没有意义的,如果他现在不回来,他将永远不会回来了。
任何人都可能迟到,汽车出了故障,轮胎破了,这些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没有人能够幸免。
从现在开始,每一分钟都是痛苦,然后,它将变成混乱、困惑,以及不可避免地变成一种想法,即便我们承认他迟到了,是的先生,他迟到了,但是电话是用来干什么的呢,他为什么不打个电话,说差动齿轮坏了,或者传动箱、风扇皮带坏了,这一切都可能发生在那辆破旧的车上。
又过了一个小时,安东尼奥·克拉罗连个影儿也没有,当埃莱娜过来告诉他午餐已经准备好时,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说他没有胃口,让她自己先吃,并且,他还必须出去一趟。
她想知道为什么,他本可以反驳她说,他们俩并不是夫妻,因此他没有义务满足她对他做什么和不做什么的好奇,但是向对方摊牌和公平游戏的时机还没有到来,于是他只是回答以后会向她解释一切,这个许诺总挂在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嘴边,当然他会履行诺言,虽然是推迟并且部分履行的诺言,问问他的母亲,问问玛利亚·达·帕斯,后者同样杳无音讯。
埃莱娜问他是否想换身衣服,他回答说是的,他现在身上穿的的确不利于他要做的事,最合适的是一件寻常的西服,外衣和裤子,我既非游客,也不是要到乡间去避暑。
十五分钟以后他出了门,埃莱娜陪伴他到电梯门口,她的眼睛里闪着泪花,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尚未走到大街上,她已经开始啜泣,自问一个迄今无法回答的问题,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呢。
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钻进小汽车,首要的想法是离开这里,停到某个安静的地方,以便严肃地思考当前的情况,整理二十四小时以来在他的头脑里磕磕绊绊的思绪,并且,最终,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他开动汽车,仅仅转过一个街角,他就明白了自己不必要深思什么,需要的仅仅是给玛利亚·达·帕斯打个电话,难以相信我之前没有想到这主意,也许是因为我被关在那个公寓里,在那里没办法打电话。
几百米以后他遇到了一个电话亭。
他停下汽车,急忙走进电话亭,拨通了电话。
电话亭里的闷热令人窒息。
一个女人的声音问,是谁,这不是她那熟悉的声音;我找玛利亚·达·帕斯,他说;是的,但是,您是谁;我是她在银行工作的同事;玛利亚·达·帕斯姑娘今天早晨去世了,是一起车祸,她和他的未婚夫在一起,两个人都死了,一场灾难,真正的灾难。
有一瞬间,从头到脚,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身体都被汗水浸透了。
他含糊地嘟嚷了几句女子没法听清的话,您说什么,她问;而他说的,是些他已经不记得并且永远不会再记得的话,永远被忘记的话,接着,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像一个机器人突然被掐断了电源,他挂掉了电话。
一动不动地站在电话亭的炉膛里,他听见一个词,仅仅这一个,在耳边回旋,死了,但是随后,另外的话语取代了它,它们叫嚣着,你杀了她。
并不是安东尼奥·克拉罗鲁莽的驾驶杀了她,假设这就是事故的原因,而是他,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杀了她,他精神的软弱杀了她,他那除了复仇对一切都视而不见的意志杀了她,据说他俩中的一个,或者是演员,或者是历史教师,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余的,但你不是,你并不是多余的,没有你的复制人来取代你在母亲身边的位置,你是独一无二的,正如任何常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千真万确的独一无二。
据说,只有仇恨自己的人才能仇恨另一个人,而最可怕的仇恨乃是不能忍受另一个和你相像的人,尤其当这种相像是绝对的时候。
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像个醉鬼一样,踉踉跄跄地走出电话亭,粗暴地把自己扔进车里,坐在车内,眼睛盯着前方却什么也看不见,直到他再也不能忍受,眼泪和抽泣让他的胸部剧烈地起伏。
这一刻,他爱着玛利亚·达·帕斯,如同从前从未爱过,而将来再也不能爱的那样。
他因为失去她而感到痛苦,而负罪感却揭露出一个将永远分泌着脓疮和污秽的伤疤。
几个人以一种无缘无故、毫无用处的好奇看着他,这种好奇对世界来讲既不好也不坏,但是他们当中的一个走过来,问他是否有什么可以帮忙的,而他说没有,非常感谢,由于心存感激,他哭得更凶猛了,仿佛有人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对他说,耐心点,随着时间,一切痛苦都会消失,的确,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会消失,但有些情况下,时间会推迟痛苦的减轻,而曾经有,也将会有这样的时刻,所幸甚为稀少,痛苦既不会消解,时间也不会流逝。
他就这样,直到哭干了泪水,直到时间决定再一次流动起来,并问道,现在呢,你想去哪里,于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考虑到余生转变为安东尼奥·克拉罗的所有可能性,明白了自己无处可去。
首先,那曾经被称作他家的地方属于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而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已经死了,其次,他不能从这里回到安东尼奥·克拉罗的家,去告诉埃莱娜她的丈夫死去了,因为,对她来说,他自己就是安东尼奥·克拉罗,最后,至于玛利亚·达·帕斯的家,他从未受邀去过那里,而他也只能去向失去女儿的孤母表达无用的哀悼。
这一刻,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本该很自然地想起另一位母亲,如果她也得知了这个悲惨的消息,也会流出孤母无法安慰的泪水,但是,就他自己而言,一个不可动摇的意识——即他是并永远将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并因此仍活着的意识——暂时屏蔽了这个在别的情况下无可置疑的第一冲动。
同时,他依然需要为刚才悬而未决的问题寻找答案,现在,你想去哪里呢,这是在一个城市里最容易解决的问题,这个城市甚至无需是一个大都市,它拥有无数的旅馆和客店以满足各种身份和喜好。
他将要去那儿,而且并非为了几个小时的避暑和自由自在的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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