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禹临皇城,烈日当头,暑气压的人喘不过气来,别说是人,连狗都没了精神,整天哈着舌头长喘气。
洛邑的战事已经持续了数月,起初还不断的有消息传来,近半个月已经没有任何音讯,朝廷的斥候已经派出去了一批又一批,所有人都被焦急和不安笼罩着。
今日却是一反常态,辰时不到,姬家的门口已是挤满了围观的百姓。
姬家世代从军,镇守边关,抵御外敌,可谓禹临的守护神。此次洛邑战事,主帅便是姬家老爷子。
今日是当今五皇子迎娶姬家大姑娘的大喜之日,姬家每一代都有女儿嫁入皇室,与皇家的关系可谓盘根错节,这般的荣耀禹临再无二家。
这场亲事给压抑已久的京城带来难得的喜悦,所以百姓阖家出动,一早便将姬家门口的街巷围得水泄不通。
只是此刻停在姬家门口的只有遵循着皇家婚嫁制度的华车与彩轿,和十几人吹吹打打的鼓乐队伍,作为新郎官的五皇子却是根本不曾露面。
围观的百姓们看着那骏马背上空置的马鞍,议论声不断。
“啧啧啧……大喜的日子竟是连新郎官都没来,真是不吉利。”
“早就听说这五皇子胆子小的不行,却没想到连大喜的日子都不敢露面!”
“本就胆子小,如今又是要娶这么一个名声不好的姬家大姑娘,五皇子吓得不来也是情理之中,瞧瞧那姬家满门武将,其他的女儿自幼就是文武双全,性情泼辣,唯独这个大姑娘是个从小到大连门都没出过的窝囊废呐!”
“我听说啊,这姬家的大姑娘其实是个痴傻的,所以从不允许她外出……”
百姓们窃窃私语,议论着大姑娘的八卦,全然忘记此刻姬家男儿正在沙场冲锋陷阵,正是他们用性命守护着这座城,守护着这城里的每一个人。倘若国破家亡,最先遭殃的都是这些平民百姓,家园被毁,亲人被杀,他们的日子会连猪狗都不如。
这般议论,也不怕寒了边关将士的心。
时辰一到,姬家大门洞开,丫鬟们搀着一身火红嫁衣的大姑娘出现在门口。
穿着艳丽的喜婆顶着周围的窃窃私语笑着上了台阶,先是恭敬行了个礼,看向姬家大夫人林婉云满是无奈地道,“大夫人,您也是知道五殿下自幼胆小惧生,不能亲自上门迎娶大姑娘。如此……只能劳烦姬家大姑娘先行一个人过去,老身代五殿下向大夫人和大姑娘赔罪了”
林婉云听此,脸色还是沉了沉,“大喜的日子,竟让新娘子独身一人嫁过去,旁人不知道的,以为是我姬家女儿上赶着要嫁,难道,这就是五殿下的礼数么?”
姬家乃是百年将门,皇上心中的重臣,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而已,还是吓不住大夫人的。
喜婆听此,尴尬地僵在了原地。
大红的盖头下,姬梓昭却是垂眸轻声道,“无碍的,娘亲,女儿自己过去就是了。”
反正已成定局。
怎么嫁,都是要嫁的。
“老身多谢姑娘,没想到大姑娘竟如此懂事,奴才搀扶着您,您可是慢着点。”喜婆一边说着一边握住了姬梓昭的手腕,嘴上的话说得极其客气,可手上动作却带了几分粗鲁。
哼,不过就是个给姬家拖后腿的痴儿罢了,能嫁给五皇子那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林婉云眼看着女儿安静顺从地坐上了花轿,眼角泛起了泪光,目送着花轿远去。
轿子里,红盖头下的姬梓昭淡漠垂眸,轻抚着凝脂般手腕上的几道红迹,眼眸中闪过一丝精光。
姬家在历代皇权沉浮中能扎根百年,姬家男儿终年苦守边疆抵御外敌,历代几十个子孙战死沙场,姬家的女儿也是能文能武,京城权贵之家无不以娶姬家女为荣。
若是寻常女子,嫁了便嫁了,可姬梓昭不是。
前世,她凭一己之力将家族送上邺城首富的宝座,没想到却被血肉至亲陷害,惨死在非洲的沙漠里,尸身被猛兽啃噬,竟是连一个全尸都不给她留。
许是连老天都垂帘她,让她重生在这百年望族里。
重活一世,她再不想日日活在操劳谋算里,所以她便收敛了全身的锋芒,安心做一个内宅小女儿。
家里姐妹都文武双全,唯有她整日沉迷诗书,不谙世事,成为姬家最不堪用的女儿。
她只想到了年纪,由家族安排门当户对的一门亲事,安于内宅,生儿育女,了此一生。
身为姬家长女的她,虽自小被人讥讽嘲笑为窝囊废,但祖父却是最为疼爱她的。
从记事起,祖父只要留在京城,就经常将她抱在怀里教她诗书礼仪,兵法谋略。
祖父说,姬家的女儿,就算不能征战沙场,那也得是胸中有丘壑。
听祖父与她说,这门亲事是五皇子亲自跟祖父求来的。
祖父见五皇子品性尚佳,言辞诚恳且态度真挚,才是答应了此事,更重要的是皇帝年岁渐长,那几位的争斗也越发激烈。皇权斗争从来都是成王败寇,而五皇子生性胆小,不会参与,,而他只希望疼爱的长孙女可以当个富贵的闲散王妃。
姬梓昭自然不会认为五皇子对她情根深重,他所看中的,是她背后拥有百年根基的姬家。
可皇家的主动示好,并不能让姬梓昭心中放松警惕,毕竟姬家势大,难免有功高盖主之嫌。
今日让你盛宠加身,明日便可令其极衰!
祖父为了保长孙女的一世安稳,在很早就培养了一只暗卫,一是护她周全,二是天威难测,若有朝一日姬家遭逢巨变,也可保存姬家血脉。若祖父不在他们便只听姬梓昭的调动。
在这皇权时代,虽身为女子,但她凭借着现代人的本能与预判,早在出嫁前就暗中把一切都安排妥当。
随着花轿被轿夫抬起,思绪戛然而止,迎亲的队伍也是转头往五皇子府邸悠悠而去。
“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
待要路过城门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已然嘶哑的吼叫声由远及近。
跟随在轿子外的心兰惊呼一声,“小姐,是背插令箭的驿官过了北门!”
背插令箭就是军报,从北门而来……
那是此番祖父和叔伯们在洛邑梁城的军报!
“青竹!”姬梓昭淡然的嗓音从轿中传来,是所有人都不曾看见过的沉稳和精透。
刚刚那疾驰的马蹄声夹杂着一丝慌乱与紧急,只怕不会是什么好兆头。
走在心兰身后的青竹迅速转身,与迎亲的队伍擦身。
花轿晃晃悠悠地往五皇子府邸的方向抬着,坐在里面的姬梓昭却是所有的神经都紧绷了起来。不安在心中扩大。
亲自求亲都是敢的,怎么今日娶亲就不敢了?
再是一联想到刚刚疾驰而去的驿官,姬梓昭的心重重一跳。
只怕……
一阵杂乱的气息响起在轿外,是去而复返的青竹。
此刻的她双眼发红,哪怕是极力忍着声音仍旧是抑制不住地颤抖,“小姐不好了,刚刚驿官来报,说,说是洛邑战败,老太爷和几位老爷们全,全部葬身战场……”
姬梓昭头皮一麻。
全部葬身……
一个不留……
犹如万箭穿心一般,心口疼得撕裂一般。
千算万算,她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只为自己嫁入府中留个后路;
千算万算,却不曾想,姬家的男儿在今日在战场上迎来灭门绝路!
回想起祖父与父亲在出征前,对她说:“若是能亲眼看着昭姐儿出嫁,就好了。”
姬梓昭紧紧地闭上眼睛,眼泪却依旧争先恐后地往外流着。
心兰虽神情慌乱但仍旧赶紧劝着,“小姐再难过也先忍忍才是,您马上就是五皇子妃了,若是失了礼仪只怕要落人口舌。”
红盖头下的姬梓昭听着这话,猛然睁开了双眼。
姬家还满门荣耀的时候,那五皇子巴巴地上门来求亲。
如今,怕是早先知道了祖父和叔伯们惨死战场,才是对姬家转变了态度。
什么言辞诚恳,态度真挚……
不过是个捧高踩低的小人罢了。
花轿里,姬梓昭压住满心的冷意和哀伤,稳住自己的气息。
突生的变故,让安稳十五年的姬梓昭生出强烈的危机感,当机立断说道:“心兰,速速派人回府,让大家稳住,切莫慌乱。”
话音刚落,喜婆的声音忽然在花轿外响起,“大姑娘,马上就要到五皇子府邸了。”
青竹是跟在姬梓昭身边几个丫鬟之中心思最为缜密的。
听着喜婆的话,她便当先抬头朝着前面五皇子府邸看了去。
结果看见驿官中的一人,此刻正在五皇子挂满红布的门前翻身下马。
哪里有大喜之日将报丧的驿官叫到门前的?
“小姐,咱们,要不回去吧……”青竹音色有些慌乱,眼前局势大变,她们家姑娘该如何是好?
花轿里,传出了姬梓昭沉稳的声音,“为何要回去?”
来都是来了的。
如此倒是正好。
她还真想看看那道貌岸然的五皇子,还有什么欺辱她的招式等着她!
五皇子府邸门前的,不但有报军丧的驿官,还有五皇子府邸的大管家—落红姑娘。
落红姑娘年方十八,是当初受熹贵妃委派到五皇子身边,照顾五皇子起居的人。
所有人知这些年落红姑娘将五皇子照顾的无微不至,却不知落红早就对五皇子芳心暗许。
眼看着那缓缓抬过来的大红花轿,落红攥紧在袖子下的手有多紧,心就有多恨。
不过就是一个姬家的窝囊废罢了,何德何能有脸嫁给五殿下?
如今姬家男人死绝,就算这窝囊废还想要进门,那也是要跪着爬进来!
如此想着,当花轿一经落稳在地的瞬间,落红眼神示意台阶下的驿官。
“洛邑军报!姬将军我行我素!姬家男儿一意孤行致洛邑战败!故姬家所有男儿全部葬身战场!二殿下仁慈不忍我禹临将士荒骨他乡,于十日后亲自携榇而归。”
此消息一出,震惊了五皇子府邸外所有的百姓。
落红高高在上地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的望着那静静停放的花轿。
大喜变大丧。
姬家的窝囊废可是疼?
但这只是刚刚开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