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毕业论文刚答辩完,距离离校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我想去章镇拍几张摄影作品。至于拍什么内容,我有了备选的主题———工业城镇化背景下人的存在感。
为什么要选择章镇呢?一来因为我的女友朱蕊是章镇人,我想陪她回章镇看看。二来朱蕊常说,章镇有什么好玩的呢?出门望不见山、看不见水的,整个小镇就是一个污染企业中转站。因此,这个地方非常契合我这次摄影的主题。
朱蕊多次问过我,毕业后有什么打算。我说跟着她一起去南方。至于毕业以后我们之间的事,谁知道呢。
那只不过是一种托词。因为她说过,如果我们以后不能在一起,她会为我哭得死去活来。
我想她才不会呢。朱蕊属于自我中心型性格,而我在她面前,总是唯唯诺诺,她所说的和所做的,我从未明确反对过。也就是说,她在我面前说的做的都是对的,我做什么事,不大拿主见,基本听她的。
朱蕊说我就是她想找的男朋友。
其实呢,是我不断成就她的优越感。
比如说她来例假时,我给她洗过衣服,有好多次吧。
朋友们说我是她的铲屎官。
即便我如此这般,要是真到毕业分别那刻,她也不会为我哭得死去活来。
所以我对朱蕊说,趁着现在,我们去章镇吧。
朱蕊是章镇本地人,她住的那镇子离我们所读的学校不算太远,她几乎每周都要回去,但她从没有主动叫上我一起去章镇看看。
我有几次主动对朱蕊说,周末去章镇吧。
她还是以各种借口拒绝了我。
有一次,让她拍几张章镇的照片用微信传给我,她过了好久才回话说,离开章镇了。
唉,想起这些事,我愈加对章镇好奇起来。
我电话里告诉朱蕊,这次我要去章镇了。
电话那头的朱蕊好像没什么反应,像是在沉默,随后才说,你想去的话,我陪你吧。
她这么说,我有些意外,但不是惊喜。
她问,你想什么时候去?
我说,三天后。
她说,去章镇还要提前三天准备吗?
我说,我想多待几天,我打算在章镇做一件有意义的事。
她说,在章镇做有意义的事?我建议你去那里捡垃圾吧。
朱蕊在电话里咯咯地笑起来。
我说,我要拍摄一本关于章镇的影集,纪念我们的爱情。
朱蕊知道我有摄影的爱好。我每个暑假都要拍摄一本影集。我的很多摄影作品在文学院展览室展出过,也算院系的摄影名人吧,所以她对我的决定并不感到意外。
至于这次我拍摄的内容,她也没多问。
她只是说,去章镇不能去我家。
我开玩笑说,我这次去,是不会去你家提亲的。
她说,你不能在章镇跟别人聊起我们的关系。
我说,亲爱的,我在章镇只认识你。
她说,章镇的住宿条件差,但很便宜。
我说,我想住在你家,可不可以呢?
她说,想得美!
我说,我住在外头万一遇上白蛇和青蛇呢?
电话里朱蕊哼了一句:蛇妖没遇上,人妖倒遇上了。
回到宿舍,我从柜子里清理出几年前买的一台二手的数码相机和长焦距镜头,找出手机充电器、身份证、银行卡、换洗衣服、洗漱用品、墨镜、雨具、防晒服和清凉油,还有单灯头、小电箱、连续光源、反光伞、折叠反光板、柔光罩,当然少不了一台笔记本电脑。
我准备了一个大号的帆布背包,把它们都装了进去。
我想了想,还缺少什么呢?
对了,朱蕊喜欢吃的巧克力和话梅干,我应该去校外的便利店买一些。
然后,我给朱蕊发了一条微信: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随信息一起,我把自拍的上身裸照发给了她。
朱蕊回了微信:猪头+臭美。
接下来两天我去图书馆翻查了一些资料,为我在章镇的拍摄做些准备工作,但这次我不打算拍摄自然风光了。我打算完成一项有挑战性的工作,我要拍摄一组反映人类处境和现状的人体艺术作品。
如果有朱蕊的支持,这看似困难的事情,可能会容易得多。但我又想到朱蕊说过,在章镇,我不能明示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想,如果采用非正常拍摄,那就有违我对摄影艺术的理解了。
我想了想,离毕业的时间还有两个多月。我打算先到章镇深入生活一段时间,再看具体情况。
朱蕊帮我预订了章镇的一家青年旅舍,房价每晚只需要30元钱,很适合我这个穷学生。朱蕊告诉我这家旅舍所在地以前是小学学校和村委会。2010年后,在学校读书的孩子没几个了,于是它合并到另一所小学了。校舍空置下来后,这栋两层的房子又作为村委会临时办公地点。后来陆续有外地人来章镇办厂,章镇沿路又建起了一些门面房,村子里的人做起了生意,超市、菜市场、农贸市场和娱乐场所都有了。这家青年旅舍就是在那时开张的,教室被隔成了小房间。后来,学校操场又建起了两排平房,空余的地方不断被蚕食,密集地建起了工棚,供厂里的外地人租住。附近村庄的人都来工厂做工,很多人也搬到了章镇。
朱蕊说她家就是那时搬来的。
青年旅舍的设施很陈旧,连个门牌号也没有。我填好身份证号和联系电话后,一个操着四川口音的中年妇女把我领到二楼,把门卡交给了我,并指着那扇贴满不干胶小广告的房门说,你住二楼这间吧。
房间的天花板墙皮有些脱落了,地板上的瓷砖有些黏鞋底,看来这里好久没有被人认真拖洗过,散发出一股发霉的气味。
电视机像个摆设一般挂在墙上,房间里也没有卫生间和洗澡的设施,一套旧桌椅好像要散架了。我只好把包放在地上。朱蕊打开房间的窗户,说,这里条件差了些,视野还不错。
我看了看窗外,眼前的一大片厂区连着低矮的居民楼。
朱蕊说,我该回家了。
我说,我们一起吃了饭,你再回家吧。
朱蕊说,不饿。
我说,我有东西送你。
我拉开帆布包的拉链,取出巧克力和话梅。
朱蕊惊讶地说,你把全部的家当都带齐了,是要准备长住啊!
我说,出发时,我突然有了新想法,我到章镇来,需要完成一件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事。
朱蕊说,不就是做个背包客嘛,再外加一个摄影爱好者,难不成你要做徐霞客那样的旅行家吗?
我说,我是认真的。
朱蕊没问我究竟要做什么调查,她把我给她的巧克力和话梅塞进挎包里,象征性地拥抱了一下我,说,我回家了,有事电话联系。
我一把搂过她,紧紧地抱住,朱蕊用力地挣脱了我。我问,你怎么啦?
她抬头亲了一下我的脸庞说,谢谢你的礼物,我要回家了,晚上我过来看你。
我说,我陪你下楼吧。
我想去街上走走,顺便把饭吃了。
昏黄的灯光照在潮湿的走廊上,两边都是紧闭的房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挂满了洗涤过的衣服。
我们经过时,挂在头顶上的湿衣服的水滴落在我们的头发上。
我们每走一步,都会清楚地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而且每走一步,走廊便发出回声来。
朱蕊紧紧地挽着我的手臂说,哎,这地方白天不见一个人影。
啊,女鬼啊———
这突然一声大叫,朱蕊几乎是要抱住我了。
我说,哪有女鬼,这里分明只有你一个女的嘛。
她说,你满脑子男盗女娼,没正经。朱蕊边说边使劲地掐我。
———我的妈呀!
她真把我掐痛了,我痛苦地发出这一声叫喊。接着我听见身后过道的许多扇门打开的吱呀声,我回过头去,看见男男女女探出脑袋看着我们。
原来这里是有很多住户的。
朱蕊说,走吧,别看了,小心被女妖们迷住了。
我说,我只被你迷住。
她笑着说,你以为自己是小鲜肉啊!
我们边走边笑,她仿佛忘掉了刚才的紧张和不快。
分别时,我向左,朱蕊向右。过了好一会儿,朱蕊回头时,我已经拐进了一家热干面小吃店。
朱蕊很少和我聊到她的家庭情况。我只知道她现在跟着她父亲生活,至于她母亲,她说已经死了。
去年暑假,我和她曾经有过一次远游。
那天晚上,她接到她父亲打来的电话,刚说了几句,她就发疯般地骂着她父亲酒鬼、骗子,随后便挂掉了电话。
我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可以这般对待自己的父亲呢?
她大哭大嚷,并摔坏了手机。
她歇斯底里地对我喊,我不要你管!你们男人管好自己再来指责我!
她好像受到什么刺激似的。
从此,关于她父亲,我不再提及。
也许,她不愿我来章镇,或者说她不想让我打听她家的情况,大概是不想我见到她父亲吧。
下午,我背着相机在章镇转了一圈,一条沥青道路上,不断有汽车驶过,骑电动摩托车的人来来往往,小轿车在路边的店面门口停了长长的一排,但街上没多少行人。大货车驶过时,满路的灰尘重新被扬起,遮天蔽日。
我在超市买了一小瓶二锅头、一小袋酒鬼花生,还有几包泡面和两根火腿肠。
同学聚会时,我大都喝的是啤酒,自称是有点酒量的,但三瓶过后必是语无伦次。买白酒喝,这是头一次。
章镇这里的人说起话来,即便是一个县,也是十里不同音。当然还有很多来自外省的打工者,讲着蹩脚的普通话,所以也没人在意我来自哪里。但他们的南腔北调,我听起来很费力。
到了晚上,我洗完澡靠在床上,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综艺节目,感觉无趣,就关了电视。
朱蕊说晚上过来看我,让我在旅舍里等她。
我给她发了微信,没回。
我拉开窗帘,远处窗户上亮着灯光,有一盏没一盏地。
我想出去走走,看看这里的夜色。
我刚推开门,走廊上一个陌生人跟我打招呼,小哥,给你一张名片,需要时打个电话。
他白净的脸上长满络腮胡子,年纪和我相仿。
我接过卡片,看了看,彩色卡片上写着:蔷薇酒吧,电话13××666×777。
翻过来再看背面,是幅青春少女图,我随手把卡片塞进了裤袋。
这条潮湿的走廊,四处充满油烟的气味,显然是做饭炒菜的味道,他们可能是这里的长租客。透过紧闭的房门,偶尔也能听见他们的说话声。
来到街上,灯火最亮的地方,那栋红色的小楼在白天也特别醒目。今天下午,我路过时,记住了它的门牌号:章镇71号。但那时的大门是紧闭的。
门头上没有牌匾,只有一个小的门牌号。
偶尔有人进出,三五个年轻人或是中年人。出来的人张嘴说话,我远远地闻到了酒气。
这是酒吧还是练歌房?门口没有一个服务生。
我继续往前走着,昏黄的路灯下,遇到一个向我问路的人。她用夹生的普通话问我,青年旅舍怎么走?
我看了看她,垂下来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另外半张灰扑扑的脸,依旧青春紧致。
沿着这条路向前走,第一个丁字路口拐进去大约二十米,靠左首有盏灯亮着,那里有一扇很大的铁门,进去就是。
她说了声“谢谢”,便低头拿起一大包行李,艰难地与我擦身而过。
那一刻,我真想帮帮她,因为我也住那里,而且正好顺路。
但我又觉得不妥,对一个陌生女人过于热情的话,我会受到朱蕊的责备的。
但我转过身喂了一声,她回过头看了看我,说,是你喊我吗?
我说,我可以带你去,我正好住在那里。
她迟疑了一会儿,说,好吧。
我说,我和你一起提行李包吧。
她没有拒绝。这一大包东西,比起她整个人还要大好多。
你是青年旅舍的房东吗?她问我。
我是那里的住客。
她紧紧地抓着行李袋的另一端,似乎只要她一松手,这个行李袋就要飞起来。
我看得出她内心的紧张,我试探着问她,你是来章镇走亲戚,还是来做工啊?
找安徽老乡,也来看看这里的做工情况。
哦,哦。我们之间陷入了沉默。
到了旅舍的铁门口,我的电话响了,是朱蕊打来的,她问我在哪里。
我说,在青年旅舍呢。
你没骗人吧,我在你住的旅舍房间门口。
我在楼下呢,刚出去转了一圈。
我松掉了行李袋,它重重地落在地上。我连忙说,真不好意思,刚才接电话,忘了手里还拿着东西。
她说,没事的,也到了,真是谢谢你。她捋了捋落在脸庞上的头发,我才近距离地看清她的模样:大约20岁吧,一双丹凤眼很明亮地看着我。我妈曾说女人要是有了一双丹凤眼,准能把男人的魂勾走。
嗯,我觉得我妈说得有道理。就在我与她对视的那会儿,我差点儿忘了楼上的朱蕊还等在房间门口。
看着她一瘸一拐地提着行李进了旅舍一楼,我才赶紧上楼,我害怕朱蕊莫名其妙的嫉妒心。她心情不好时会像炸药遇到火一样爆炸。
章镇的夜景不错吧,怎么不带相机呢?朱蕊看起来心情不错,并没有责备我的意思。
还好吧,有座红楼的灯光夜景和饭菜不错。
你没去红楼尝尝鲜?
我们明天一起去吧。
我才不去呢。
朱蕊拉上了窗帘,坐在床边,打开床头的暗灯说,你把大灯关了,我要换睡衣。
你不回去了?
不回了,今天太累。
你这是让我犯错误吗?
满脑子没一点儿正经。
朱蕊用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瞪着我,说,我们,彼此尊重。
我承认我对朱蕊有过想入非非,我曾好多次梦见与她缠绵。但是在我们的恋爱交往中,我确实是被动的。我记得去年圣诞节,我们走在白雪纷飞的钟楼步行街,她主动舌吻我。她那双冰冷的手伸到我的内衣里,把我对她的热情,搞得冰凉冰凉的。而今天正是春天的尾巴,窗外的夜猫还在叫春呢。她却和我躺在同一张床上,背对着我。
我心里骂道,这对狗男女!
我用手指戳了戳朱蕊的背,说,我去外面水房接瓶开水,我想吃泡面。
朱蕊说,你帮我往杯子里加满开水,杯子在我包里。
我点了点头,下床提着暖水瓶出门了。
这个L形走廊实在太长了,因为我住在东头的房间,水房、厕所和浴池在最南头,我必须先走到最西头,然后折到最南头。租住在南头房子的人都是长租户,东头的这几个房间做成了旅舍客房。
我接完水出来时,遇见了我今晚帮忙提过行李袋的那个女人。
她穿一身黑色的裙子,披头散发地从女浴池出来。
是你啊,把我吓了一跳。我跟她打招呼说。
不好意思啊,真巧。她看了看我说。
她那双丹凤眼,真好看。这次不光是勾魂,而是迷人了。
我问,你住下来啦?
她说,刚住下来。
我没话找话,瞎聊了几句,又问起她的名字,她说她叫小单。
我故意放慢了脚步,让她走在前面。
夜晚的章镇和青年旅舍更显寂静,她每走一步,都拖着回音,比白天听到的声音更空旷。
回到房间,朱蕊已经睡着了。那杯水我还是帮她倒满了,等它慢慢凉下来。
但不知为什么,此时我却全无饿意。
我躺在床上,拿出手机翻看微信,朋友圈里,同学们都在撒狗粮秀恩爱,我已经好久没有发状态了。
四月的春夏之交,夜里的章镇起风了,接着是细雨敲打在窗户玻璃上,安静的大地上,虫鸣顿然消失。
不久,隔壁的房间又传来男欢女爱的声音,每一声似乎都紧跟着风雨声的节奏。床头靠墙,可以清晰地听到他们持久的叫声。
我只好静静地躺着,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甚至连一个侧身的动作也不敢做,生怕这声音在这美好的夜晚,像虫鸣那样顿然消失。
这时,朱蕊翻身转向了我。床头灯的灯光薄薄地洒在她的脸庞,她的肤色自然而洁白。她在今夜是否听到了隔壁房间颠鸾倒凤的声音?我不知道。
我睡不着,下床,拧开桌上的台灯。我吃了几粒花生米,然后喝了一口浓烈的白酒。直到头脑开始昏沉时,我便上床睡觉去了。
第二天,我起得晚。朱蕊已收拾好她的东西,她说,今天她要回校一趟。
我问,你才回来又返校啊?
我烦我爸。
她一提到她爸便充满怨气。
你先住在我这里吧。
她说,我忘了把身份证拿回来。
需要我陪吗?
我自己回校吧,过两天我再回来。
我说,如果能晚几天回校,我跟你一起走。
不了。
如果是以前,她不会这么好说话的。
今天,她的想法有点儿出乎我的意料。
她说,她先回学校了。
送走朱蕊,我的心情有些失落。我走在章镇的街道上,又经过了章镇71号红楼,大门依旧紧锁。我走近一看,红墙上爬满了紫藤,它们开着芬芳的小花朵。大门刚好朝向街道,有几棵香樟树挡住了视线。
大门口贴着“招工信息”:
本店急招兼职陪聊师,男女不限,年龄25岁以下,对酒精无过敏,联系电话:13××666×777。
这个似曾相识的电话号码,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想起了那张蔷薇会所的卡片,似乎跟这座红楼有些联系,我感到好奇。
走在章镇的新街上,路的两边,未建完的厂房沿着主干道向周边的农田延伸,那里临时搭建的工棚里住着操着不同口音的人,垃圾和污水遍地,还散发着阵阵恶臭。
我继续往前走着,章镇只剩下一条道路通向远方绿油油的麦地,由于摩擦,卡车滚烫的车轮此时正发出烧焦的气味。
我的电话响了,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我喂了一声,电话另一头不吭声。
过了一会儿,有个操着四川口音的女人说,我是青年旅舍前台,你房间的东西被盗,小偷已经抓住,你快回来看看。
旅舍房间不是没有门牌号吗,她怎么知道是我的房间?我有点儿怀疑是诈骗电话。
我干脆说,你打报警电话吧。
那偷东西的女的说认识你。
难道是朱蕊?不会的,朱蕊已经回学校了。即便她要进我房间拿东西,她也会打电话给我,让我送门卡的。
我问,她认识我?她叫什么?
我们问了,她什么也不说。
我迟疑了一会儿,说,你是怎么知道我电话的?
旅舍前台有你留下的电话。
没错,我在前台留了我的电话号码,我的房间可能真的进贼了。
我一路小跑地赶回青年旅舍,此时走廊里围满了人,警察还没有来。他们正议论那个抱头蹲在地上的女人,她身穿黑色的连衣裙,披散的长发遮住了脸庞,我已猜出来她是谁了。
我在想,她为什么要进入我的房间呢?
那个操着四川口音的中年妇女说,你去看看房子的东西有没有丢失的。
我翻了帆布袋里的东西,相机和笔记本都在,好像没丢失什么。
没丢失东西。
中年妇女说,她说她认识你。
我说,认识,她是小单。
中年妇女又说,跟她一起的还有一个人,跑了。那个人也是你朋友?
我不知道逃跑的那个人是谁。
我说,是小单的朋友吧,我等会儿再问她。
那个人为什么要跑呢?有人问。
是啊,那个人为什么要跑呢?又有人问。
我会问她的,请大家不要再问了,散了吧。
中年妇女觉得我不想继续追究,也许是为了息事宁人,她摆了摆手,示意围观的人散去。然后,她对着小单大声警告说,今天算你运气好,如果报警的话,你会蹲牢房的。
我便说,也许是误会,我会好好问她的。
我让小单回到房子里说话。她小腿上有些伤,青一块紫一块。
我问她,他们打了你?
她摇头。我又问,这是怎么回事?
她依旧一言不发。我原想问她是怎么进入我房间的,看来是徒劳的。
你说出来,也许我可以帮你。
她抬头看我,似乎想张口说,但又摇了摇头,她的手一直紧张地抱在胸前。
既然她不想说什么,我也不便再问了。
我说,以后不要做这种事了。
几天后的一天早上,朱蕊打来电话,问,你在章镇的摄影工作进展如何了?
还没什么头绪呢。我打着哈欠说。
朱蕊在电话里呵呵笑了,说,你又不是找模特拍照,有那么难吗?
人生地不熟,总不能拉着别人拍照吧。
我帮你呀。
她怎么突然愿意帮我了?我不会听错了吧?
她在电话里又大声喂了一声。
毛细,你在想什么呢?怎么没声音了?
哦,我在想如何感谢你。我随口应付她。
怎么感谢我?不会用几块巧克力打发我吧?这次不会那么便宜你。
她嘻嘻地笑了,又问,你要怎么感谢我?
我说,不能让你事先知道。
其实我并没想好怎么报答她,见面再说吧。
朱蕊回校的原因是去办理档案移交手续。
她要回章镇中学工作了。
虽然她有了帮我的打算,但我却高兴不起来。她之前一直想逃离章镇,去南方,没想到我一觉醒来,她却变了。
对于她的事,我在电话里表示了祝贺。她仿佛又有些失落,叹了口气,说,你有什么打算呢?
我把章镇的片子拍完再看吧。章镇,我还会待上一阵子。
她问,以后呢?
以后遵照你的想法看吧。
她说,你好虚情假意啊,不过我高兴。
挂了电话,我去前台办了月租手续。接待我的还是那天见到的四川女人。她又问起我关于小单的事,也许是她不相信我所说的。
因为她看见小单搬来时,和入室盗窃的那个男人住在一起。
她提醒我说,那个白净的脸上长满络腮胡子的男人,一直有小偷小摸的习惯。
这个人我是见过的,那次,他给我发过广告卡片。
小单,满脸络腮胡子的青年,蔷薇会所,怎么跟小偷联系在了一起?我有许多不解,我对这件事充满了好奇。
因此我打算以顾客的身份去章镇71号体验一下。
华灯初上的夜晚,章镇最鲜亮的地方还是71号。我观察到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很少有人进出这栋红楼。
我在它一旁的便利店买了一包烟,顺便跟便利店老板聊了几句。我故意说,隔壁的红楼好漂亮啊。他嗯了一声。我问,红楼是做什么的?他说,听说是私人会所,我也没去过。我又问,好像也没有什么客人,这里生意不太好吧?他笑了笑说,你是外地人吧?
我点了点头。
从便利店出来,我直接去了红楼。一楼大厅是一个酒吧,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人。
好像没什么神秘性。我便在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服务员问,先生,喝酒还是聊天?
我不解,喝酒和聊天是分开的?
我问,除了喝酒还有什么服务?
他说,先生是第一次来吧?
我点头。
他又说,前楼是酒吧,楼下是大厅雅座,楼上是包间,我们提供酒水和陪聊服务;后楼是男士水疗保健,是会员服务,不接待散客。
我又问,陪聊是什么?
他答,找个人说说话喝喝酒嘛。
我说,找个人说说话,需要给小费吗?
他答,那是你跟陪聊师之间的事。
我笑着说,你看我适合做陪聊师吗?
他忽然眼睛一亮,并一本正经地告诉我,适合呢,会所正招聘陪聊师呢。
他又特别叮嘱我说,如果来应聘的话,请一定报他的名字:大伟。
我问,为什么?
他诡秘一笑,说,公司会奖励给我一百元介绍费呢。
于是,我要了两瓶喜力啤酒。
这里又陆续地来了人,他们有的去了楼上,有的去了后面的那栋红楼。夜色越来越深,我一直坐在那里喝酒,直到大厅酒吧的人慢慢散去。
一个人喝酒真是无聊透顶。我叫了服务员过来,说,找一个人来陪我喝喝酒吧。
没想到过来陪我聊天喝酒的人竟然是小单。
我一脸诧异。
小单呢,却满脸平静。
她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我问她,你喝啤酒吗?
她点了点头。
我给她倒了一杯啤酒,她呷了一口说,上次的事谢谢你。
我说,过去了的事,别再提了。
她说,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我说,我又没丢东西,何况偷东西的人已经跑掉了。
她又说,我是有苦衷的。
我摆了摆手,示意这件事不必再说下去了。
小单举起杯,微微一笑说,今天,我请客。
我们一饮而尽。
我问小单,你是如何来酒吧工作的?
小单说,是一个叫大山的老乡介绍的。
我说,有空帮我介绍下吧。
她说,别开玩笑了,你们大学生能干这事吗?
我说,我是认真的,我马上就要毕业了,想做一份工作,积攒一些工作经验。
小单问我,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我说,戏剧影视。
扛着摄像机拍电影的?
我答,差不多吧,但我更喜欢摄影。
小单说,能拍拍我吗?
我说,好啊,但我做的都是户外人体摄影啊。
她莞尔一笑,露出酒窝和一颗虎牙,说,那都是艺术嘛。
我说,你不反对人体摄影?
她说,为什么要反对呢?
我说,看不出来你对艺术还有捍卫精神嘛,改天,我给你拍一组写真吧。
她笑着说她信以为真了。
那晚,我喝了很多酒,有些微醺。我跟她还聊到蔷薇会所,情况大体跟服务员所说的差不多。但问其他具体情况她也是支支吾吾。她说她刚来,还不熟悉。
结束时,她抢着买了单。我有些过意不去,说,下次,我再回请你吧。
小单说,关于你想来会所工作的事,等有了结果我再告诉你。
我随口一说,她居然放心上了。于是我只好点了点头,说,等你好消息。
她让我记下了她的手机号码。
几天后,朱蕊回到了章镇,她来见我时,我告诉她,我准备在章镇待下来。
朱蕊问,是因为我?
我笑了笑,说,大概如此。
她看我笑得有些勉强,故作生气说,你不会见异思迁吧?
我一本正经地看着她,把嗓门提高了几分贝,说,我是那种人吗?
她仰头睁大眼睛望着我,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说,你今天没发烧吧?
我把她的手挪到我的胸口,说,没有,但我的心在燃烧。
她用小女生惯有的撒娇方式捶打着我的胸口,然后说,我有礼物送给你。
她背着手握着东西,让我猜。我依次说出内裤、袜子、剃须刀、领带,她都摇了摇头。
我实在猜不出她要送我什么东西。以前她只送过我口香糖。一般来说,这是她答应跟我接吻的信号,比如看完电影后,我们走在僻静的公园小路上,我们牵手,彼此吃了口香糖后接吻。这次不会又是口香糖吧?
唉,她在生活中缺乏创意,不过我清晰记得留在她口腔里的薄荷香,有一股清凉的味道。
她用一种责怪的口吻问我,今天是什么日子,你都彻底忘了吧?
我问,今天是什么日子呢?
她答,5月20日,520嘛,你电话里说想我,心里却没我。
我一脸无辜又歉意地说,今晚请你去蔷薇会所喝酒。
她立马阴转晴天,堆着笑脸说,好啊好啊。随后她又疑惑地问我,你怎么知道蔷薇会所是喝酒的地方?
我只好把自己去蔷薇会所应聘的事告诉了她,她没有我预料的高兴。她淡淡地说了句:那地方不太适合你。
女人的脸,如六月的天,刚才晴朗一片,顿时又乌云密布。
我说,这是暂时的,这份工作也许能为我拍摄照片提供些素材。
她问,难道你要拍摄一组服务生的照片?
我说,正有此打算。
我陪你一起吧。
你也准备去打短工吗?
谁说我去打短工呢,我是要给你这位大摄影家做助理呢。
她一笑,偷偷地把那只带有她体温的避孕套塞到我手里。
我们停止了刚才的话题。
我开始亲吻她,从傍晚一直折腾到深夜。
那面并不隔音的墙,不时从另一面传来敲打的声音。
面对朱蕊,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坦然和熟练。
事后,我紧紧地抱住她。她说,这种感觉是我小的时候,父亲紧抱我时才有的。
这时候,敲门声打断了我们彼此间的温存。朱蕊穿好了衣服去开门。我透过门缝照出去的光,看见了小单的脸。
朱蕊一脸惊讶,以为有人敲错了房门。
小单说,我找毛细。
朱蕊说,你是哪位?他睡了。
小单说,叫我小单吧。麻烦你告诉他,他想去蔷薇会所工作的事已经定了,随时可以去上班了。
朱蕊哦了一声又问,你是他朋友吗?
小单说,算是吧。
朱蕊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象征性地客气地说了声谢谢。
关上门,朱蕊问我,小单是谁?
我心虚地说,她在蔷薇会所上班,我去那里应聘,正是她接待的。
朱蕊警觉地问,她怎么知道你住的地方?
她住在旅舍的一楼,租住的房子。
我怎么没听你说起呢?
我跟她并不熟,所以没跟你说起过。
还不熟呢,人家都说了你们算是朋友了。
朱蕊顿时来了醋意。任凭我怎么解释,她也不信我,甚至不听我说话,最后摔门而去。
于是,我给她微信发了一张在章镇71号门口拍的“招工信息”
图片。我给她留言:如果不信,你可以打图片上的电话。
她没回微信。也许,等待我的是更猛烈的暴风雨。
我穿好衣服从二楼望去,夜晚的路灯昏黄地照在章镇的街道上,雨正稀稀落落地打在窗户玻璃上。
第二天起床时已是中午,匆忙洗漱后,我想起给小单打个电话。但拨出号码后,手机传来忙音,也许是关机,也许是信号弱。
我本想问问她关于去蔷薇会所上班的事,如此只好作罢。
我下楼去街上吃了饭。在返回的路上碰见了旅舍前台那个操着四川口音的中年妇女,她主动地跟我打招呼。
她问,上次的事,你怎么不追究他们的责任?
哦,你说的是关于小单的事吗?其实,也没什么。
她不置可否地对我说,那个坏女人,你以后要小心她。
坏女人?
是的,整栋楼的租客都知道她男朋友的事,他男朋友是这里的老租客,其实还是一个皮条客呢!
我听后非常惊愕,她无凭无据怎么能随意给人下定义呢?
她接着说,小单,曾在旅舍里接客,客人报警了,她被治安处罚过……
我不信她说的,但我阻止不了这个四川女人告诉我关于小单的好多事。
我想对她说,这些事,我并不关心,她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
但出于礼貌,我还是点了点头。
回到房间,我把昨晚凌乱的现场收拾整齐,打算尽快去蔷薇会所上班。
下午的时候,小单回了电话,她解释说她早上有事出门了。
她刚开机,看到短信提醒有我的来电。
电话里,我沉默了一会儿。小单喂了几声,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信号又不好了?然后她挂掉了电话。不一会儿,她发短信给我:如果方便,我们现在见个面说吧。我想了想,如果小单来我房间被朱蕊撞见,我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于是,我发短信问她,在哪见面?
她马上发短信回复了我,要不你来我这吧。
她那?她不是跟那个长满络腮胡子的小白脸住在一起吗?回想起上次的事,我是不愿见到那个人的。
又过了一会儿,她发短信给我:我一个人在,很方便的。
小单的住处在一楼最里面的那个房间,我看见她在门口等着我。
她微笑着跟我打招呼,你来啦,进来吧。
小单的房间有些凌乱,床上堆着化妆包和几本关于肾病保健养生的书,一看就明白,这些书都是给男人看的。
床上还堆着几件换洗的衣服。一张半新不旧的桌子上放着盘子和碗筷。煤气灶具旁边是一个没有门的衣柜。
她用卫生纸擦去其中一个塑料凳子上的灰尘,说,请坐吧。
然后,她洗了一个水蜜桃递给我,说,新鲜的水蜜桃,很好吃。
她说,你女朋友,真漂亮。
其实,她说这话只是为了缓解我们见面的尴尬。
她接着说,去会所上班的事,你考虑好了?
我点了头。
但蔷薇会所只上夜班,你习惯吗?
试试看吧。
你对薪水有什么要求吗?
没有要求,但我不知道我能干什么。
我觉得你很适合做陪聊师。
我问她,像你上回那样陪我喝酒聊天?
她笑着说,我哪能叫陪聊师,你是大学生,懂得多又有文化,会所缺的正是你这样的人。
我问,还有别的岗位吗?
指压技师、足浴技师,我看你不合适,那需要专门培训,你又不打算长期做下去。端茶倒水的服务员,又是辛苦差。
我想,陪聊师这个角色,说不定可以认识社会上的三教九流,找到我能拍摄的人。
我不紧不慢地问她,她耐心地回答我。
我和小单聊了关于她的事。她说她是大别山人,这次来章镇,是逃婚出来的。
我笑了笑。她说,你不信啊?
我觉得这故事编得真不高明,但小单为什么要对我编出这样的故事呢?似乎也找不到理由。
临走的时候,我对她说,陪聊师是个好职业。
你同意啦?
我下周一去上班吧。
那我就给经理回话了?
我顺手做了个OK的手势。
梅雨季节的章镇,每天都是湿漉漉的,偶有天气晴朗的时候。
我好几天没有朱蕊的消息了。我打算约朱蕊出来走走,给她发微信,没见她回。也许她还在为上回的事生气吧。我只好给她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个中年男子。他似乎对我有些了解,开口就问我,你是毛细吧?我说,嗯,您是叔叔吧?他没否认,他说,朱蕊在卫生间,等会儿让她给你回过去。
不一会儿,朱蕊来电,说,你被狐狸精迷住了,这会儿怎么想起我了?
我不解释,我如以往一样只听不争,等她怒气消了,就会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你是不是还跟那狐狸精在一起?
我说,我跟她只是认识,没有其他关系。
你想让我相信你,你就不要去蔷薇会所上班了。
我说,朱蕊,这次我真的不能答应你。
那你还是想和狐狸精在一起。
你别多想了,我只是想在我毕业前把摄影集做出来。
朱蕊说,那么让我陪着你一起上班吧。
我说,我没意见,蔷薇会所招聘的电话前几天发到你微信上了,你打电话问吧。
朱蕊生气地说,我的事你就不能问问狐狸精了?
她一口一个狐狸精地叫,我听得有些烦了。但是,我还是答应她,好吧,我试试看。
她问我,你在蔷薇会所具体做什么?
我说,陪聊师。
陪聊师?
陪客人聊天喝酒的人。
她说,好,我也做这份工作。
我不知道朱蕊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挂完电话,我又给小单发了短信:我想和我女朋友一起去会所上班,你帮我问问陪聊师的岗位还需要人吗?她没有回信。
傍晚的时候,我发微信给朱蕊:晚上一起去蔷薇会所喝酒吧。
她回信说:好,晚上见,我做你的陪聊师。
那天夜里,我坐在蔷薇会所的大厅酒吧,等待朱蕊。
她穿着一袭长裙,格外艳丽。此时应该有掌声,但空空荡荡的大厅只有几个服务员和我。
我起身迎接她,说,今夜,你真漂亮,今夜都是你的。
朱蕊假装生气说,虚情假意。
我故意加重了语气说,今晚,没人配得上你。
我们坐下来,朱蕊要了杯加冰的酸梅汁,我要了杯生啤。
怎么没见你的狐狸精呢?
我说,你还在开我的玩笑啊,我的狐狸精不就是你吗?
她开怀一笑,说,我才不做你的狐狸精呢,我是你的白雪公主。
每次,我必须说“是”,这样她才会有安全感。
她说,谈谈小单吧。
此时她谈小单是什么意思?
我说,谈她什么呢?我对她也不了解。
朱蕊故意把嘴凑到我耳根低声说:小单的陪聊服务如何?
我心里一惊,心想,朱蕊怎么知道小单在这里是做陪聊服务的?
我说,我没叫过陪聊服务。
说完话,我赶忙端起大酒杯,一口喝下。
她嫣然一笑,说,这次可以叫小单服务了。
她按下桌上的呼叫服务器,我赶忙对她说:没必要再叫上小单做电灯泡了吧?
服务员过来,朱蕊又要了一杯生啤给我。
看到此时朱蕊的心情不错,我一颗悬空的心才放下来。
朱蕊说,毛细,你想聊些什么呢?...